史鐵生有篇散文,剛好和我這篇同題。他那篇關于母親關于秋天的短文曾今讓我鼻子發酸。史鐵生是城市里的人,加上他在最張狂的年齡失去了行走能力,所以我想他對秋天的形象記憶或許也就是菊花一類的東西了,而抽象的記憶也只能是他那苦命操勞的母親了。因為秋天確實是個讓很多人感到凄涼的季節。如果比誰對秋天的印象深刻,我想我應該比史鐵生占優勢。不只因為我生長在四季分明的北方小鎮上,還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雙腿健全,依靠著這兩條健康的腿,我每個秋天都會去有意無意去秋色濃郁的郊外走走轉轉。所以關于秋天,我經常有很多的東西想記下來。
我看到了那么多北方秋天的景色,但等我下筆的時候想起的還是一些人一些事。秋天,在我的文章里,或許只是一個時間狀語。而那些秋天的人和事,或者被我安排到這個時間狀語里的人和事才是主語。雙腿癱瘓的史鐵生坐在寂寞的小屋里寫出了關于秋天的讓人落淚的文字,我想原因也大概如此吧。
關于秋天,我想起的最多的是我的奶奶。因為秋天和落葉有關,而落葉又和奶奶的一生相關。
奶奶出生在一個富足的地主家庭,長相漂亮,衣食無憂。但十幾歲就嫁給了爺爺,至于她為什么嫁給了祖祖輩輩是貧農的脾氣跑操的爺爺?誰都沒說起過。
秋天對北方的農民來說是個重要的季節。在每年的寒露前后,得先收完玉米,再種下來年的小麥;而那時一切農活主要靠人力和牲畜,所以每年的這時候農活很緊張;雖然我爺爺一米八幾大個,身板健壯,但還是很吃力,殷實家境出生的奶奶不喜歡做農活;聽爸爸說,農活是粗活,而奶奶是個纖瘦和愛干凈的女人,而姑姑又說,爺爺脾氣暴躁,奶奶怕和他一起干活,我不知道該信誰。信誰其實都沒有意義。
爺爺每天在地里累死累活,奶奶依然從不去地里,但心里或許也有愧疚(我猜想的)。我佩服奶奶,在那樣貧困的年代里還能堅持她的喜好。我也怨恨奶奶,他為什么不體諒下她一生要依靠的丈夫?她怎么忍心讓她的丈夫像牛一樣一個人在秋天的光禿禿的田地里揮汗如雨?
可能是為彌補她在粗活上的缺席,我奶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大家都睡下。掃院子、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喂雞喂豬,當然,還要照管她的幾個調皮的兒女。
那時我們還住在那個很大的院子里,那個院子里有很多樹,而那些樹,卻幾乎構成了奶奶一生的樂趣。聽爸爸說,從他記事起到奶奶離世,奶奶這輩子最喜歡干的活就是拾掇院子里的落葉,所以,落葉的秋天,是奶奶自己的春天;每天早上,爸爸姑姑們還在被窩里,就聽見奶奶在唰唰地掃葉子;因為樹多,院子里的落葉產量是很可觀,但整個秋天卻很少看見滿院子的落葉,因為他們起床之前,奶奶已經把他們掃完了,在那個土墻腳堆成圓圓的一堆;等到中午太陽出來奶奶就把它們攤開,太陽下去了又堆起來。爸爸還說,奶奶在白天干活的空隙里,偶爾看見落下一片葉子,她就興奮的跑過去,撿起來,放到那堆落葉里去。
當年奶奶對落葉的樂此不疲的拾掇,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缺少柴火。在那個什么都缺的年代,奶奶每年收拾的落葉足夠一家人燒一冬天的火炕。爸爸后來常給我說,奶奶雖然秋天不去地里幫忙,但她讓全家人的冬天過得暖暖和和。
到后來,日子越來越好了,不缺柴火了,甚至不需要柴火了。奶奶也老了,但每年秋天,她每天還是堅持在兒孫們起床之前,把那個老院里的落葉掃的一個不留。
直到她去世。奶奶去世后那年,清理那個老院子時,爸爸叫來一農用車,拉走院子里的所有廢棄物。我奶奶生前收拾的那些落葉足足拉了三車。那輛車載著那些已經腐爛的落葉向垃圾場飛馳而去的時候,我突然鼻子發酸,我總感覺他們拉走的是我奶奶。那年,我好像是十五歲。
幾年前,我來到西安,大都市的秋天,再也見不到滿地厚厚的落葉了,這都歸功于每天天還沒亮就奮戰在清掃一線的環衛使者們。但每逢秋天樹葉變黃,我還是會想起奶奶,在那個乏味、枯燥和貧窮的年代,纖瘦和愛干凈的奶奶靠這些落葉體現了她為人妻為人母的價值。更靠收拾這些落葉打發那無數個寂寥的并且和現在一樣涼颼颼的秋天的早晨。
人們常說秋天是凄涼的季節,很多人會在秋天感到寂寞和傷感。但對他們來說,這乏味寂寞只是一個季節,而對我奶奶呢?她的乏味寂寞應該是一生的。
她去世后那三車發霉的落葉就是依據。
(任波峰 固廢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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